八八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风起明末 > 第四百九十八章:恒持此志成永志,百战问鼎开太平
    济宁东郊。

    府河。

    四月的府河,河水冰冷蚀骨。

    大量溃败的清军军兵在河滩上拥挤在一起。

    此刻的府河南岸早已是彻底化为一片绝望的炼狱。

    大量溃败的清军军兵如同无头苍蝇般拥挤在泥泞的河滩上。

    人挨人,人挤人,乱成了一锅滚烫的热粥。

    嘶吼声、哭嚎声、咒骂声与冰冷的河水奔腾声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

    不时有倒楣的军卒在疯狂的推搡中被挤落进汹涌的府河之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他们的惊叫,只有少数人能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着露出头来,徒劳的向着近在咫尺的舟船伸出手臂。

    在他们的身后,靖南军步卒的军阵正在不断的挤压着有限的空间。

    外围的靖南军的步兵们并不急于发起白刃冲锋。

    眼前的场景太过于混乱了。

    数以万计绝望的溃兵拥挤在狭小的河滩上。

    贸然投入阵型严整的步兵进行近身清剿,很可能在极度混乱中遭遇溃兵绝望的反扑,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所以他们只是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在阵阵军号中,慢条斯理的向着清军的溃兵射击着。

    “砰!砰!砰!”

    排铳的轰鸣声在河滩上空此起彼伏,靖南军的每一次齐射,都能够在溃败的清军之中引起一片片绝望的惨嚎和更加疯狂的推挤。

    这种高效的杀戮,驱使着更多的溃兵逼向府河,加剧着岸边的混乱和踩踏。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些溃不成军的清军军卒疯了似的想要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他们蜂拥着扑向那些停靠在岸边的为数不多的舟船,不顾一切的向上攀登。

    人群极度拥挤,为了抢先登船,人们互相拉扯践踏。

    已经登上了船的军兵,惊恐的看着后方漫山遍野追来的靖南军,却没有半分想要抵抗的信息。

    他们只想赶快开船渡河,逃离地狱。

    然而,更多没有登船的军兵怎甘心生还的希望就此离去?

    汹涌的人群不断的起伏,未登船的军兵拼命的抓住船沿,甚至跳入水中试图爬上船。

    两方的军兵都已经是红了眼睛,彻底失去了理智。

    舟船上的军兵为了自保,为了能让船开动,拿起手边能用到的一切武器——船桨、顺刀,甚至是拳头。

    疯狂的劈砍和击打着水中和船沿那些试图攀爬上来的人。

    “滚开!”

    “别上来,船要沉了!”

    “让我上去,求求你们!”

    哀求声、怒吼声、惨叫声、落水声、兵刃入肉声,在冰冷的府河上空回荡。

    不断有超载的舟船在疯狂的推挤和挣扎中失去平衡,被猛然掀翻。

    不断有军兵惨叫着从倾覆的船体上摔落于汹涌冰冷的府河之中,瞬间被浊浪吞没。

    那少数十数艘舟船侥幸避开了蜂拥而至的人群。

    但又有的舟船因为严重超载,吃水极深。

    刚刚行驶出一段距离,便被一个不大的浪头打来,便剧烈摇晃倾侧,最终也没有逃过覆没的命运,将一船人的生还希望彻底葬送河底……

    府河南岸到处都是争抢着舟船的军兵,但更多的清军溃兵则是如同发现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疯狂涌向那几座简陋的浮桥。

    河面之上。

    原本用于通行的浮桥此刻早已扭曲变形,上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想要过桥的清军溃兵。

    清军的溃兵们如同蚁群般蜂拥而上,拼命的争抢着那渺茫的渡河机会。

    在经历了蒙古轻骑兵的数番绞杀之下。

    府河南岸的清军已经彻底的溃不成军了,完全失去了建制,大量的军卒惊慌失措的拥挤在河滩的地带。

    越来越多人不顾一切的挤上了浮桥,但过渡所用的浮桥,它所能承载的重量毕竟是有限的。

    浮桥的吃水线变得越来越深,众人也发现了这恐怖的情况,但没有人愿意在此刻后退离开浮桥。

    人群疯狂的涌动着,不断有人被从桥边挤落水下,发出凄厉的惨叫,旋即被冰冷的河水吞没或被人潮践踏。

    又不断有后来者踩着同袍的身体甚至头颅,向着浮桥涌去。

    南面。

    靖南军的铳炮声不断的鸣响着,更是加剧了溃兵的恐慌。

    这些惶恐绝望的溃兵如同潮水般向浮桥涌去。

    在生死关头,所有的人都被求生的本能和对于死亡的恐惧所吞噬。

    无数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摇摇欲坠的浮桥,每一寸桥面都成为兵卒们用性命争夺的战场。

    浮桥四周皆是一片殷红,流淌的血水甚至已经快要染红了水边的水面。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水汽,令人作呕。

    浮桥旁,此时早已是一番宛若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

    在那些还活着的人,脚下是无数被踩出青白脏器的,几乎被践踏成不成人样的尸首。

    有些尚未断气的伤兵还在尸堆中抽搐,却很快被更多的后来者踩踏着毙命,最终淹没在血泥之中。

    随着越来越多的溃兵登上浮桥,其中一座规模较小的浮桥率先坚持不住,被汹涌冰冷的府河河水所吞。

    惊恐的惨叫瞬间被汹涌的浪涛吞没,绝望的哭喊在府河之中蔓延。

    落水者们在激流中挣扎,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河水吞没。

    府河湍急的水面之上,浊浪翻滚,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无情的拍打而来。

    汹涌的浪头劈头盖脸的打下,裹挟着泥沙和绝望的人们沉入水底。

    四周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声,每一声都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眷恋。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清军的一众溃兵头顶。

    河对岸的安全地带。

    明明只是不过数十米。

    此刻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府河南南,靖南军中那此起彼伏的尖锐哨音犹如催命的信号,那一道道赤红色的旗帜就像是九幽地府之中招魂的灵旗。

    陈望骑乘在枣红马,停驻在一座临时堆积起来的土丘之上,冷眼看着府河南岸那些抢渡的清军溃兵。

    他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历史上松锦大战,八镇兵马惨败,在撤退的路上,又遭遇清军伏兵,兵溃军散,不少残兵逃至沿海的海滩之上。

    清军步骑合围而来,将其团团围住,明军残部于绝境之中,犹自背海列阵,与清军做最后殊死之战,一时竟僵持不下。

    然而海水突然上涨,潮汐汹涌而来,清军以重兵围困海滩,静待潮水吞噬一切。

    明军久战疲惫,突围无望,身陷水陆绝境,尽没于海水之中。

    《沈馆录》记载:

    “二十五日戊辰,汉兵连夜出去,欲向杏塔,清人截其归路,步骑数万缩入海边,为清人所击,潮涨渰死,陆海积尸甚多……”

    “……清人三日搜杀,极其惨酷,而汉人视死如归,鲜有乞降者。”

    “拥荷其将,立于海中,伸臂翼蔽,俾不中箭,不失敬礼,死而后已,此事清人亦言之。”

    但是与眼前混乱成一团,争先恐后想要渡河逃生的清军溃兵不同。

    那些明军的溃兵,在潮水上涨,清军压来之际,依然簇拥着他们的将领,用身体试图为其阻挡箭矢,就此被汹涌的潮水所淹没……

    或许在这个世界,在冥冥之中真有定数,万事万物也真有联系。

    崖山一役,十万军民同生共死,赴海而亡,南宋就此灭亡。

    松锦大战,明军残部被困海滩,迎水而没,也就此葬送了明帝国挽回危局的最后希望。

    水,曾孕育华夏文明,载舟远航,拓土开疆。

    水,也曾吞噬家国社稷,载覆之间,断送乾坤。

    汉家的儿郎们,似乎总与“水”有着宿命般的纠葛——因水而兴,又因水而亡。

    这滔滔的江河,潮涌的海洋,既可是滋养民族的母体,亦可成为埋葬王朝的墓穴。

    万千思绪如暗流般在陈望的脑海中交汇奔涌。

    他的目光掠过府河畔血腥的混乱景象。

    而今,河畔场景宛如历史倒影一般呈现在他的眼前。

    只是执刀者与被戮者,已然易位。

    而今,在这济宁府河之畔,水波再次被鲜血染红。

    历史的场景正以另一种方式重现。

    ……

    长天染绛,丹阳烁烁。

    日暮西山,血红的晚霞映照着血染的大地。

    天地间一片赤红,难辨霞光与血污。

    尸横遍野万籁俱寂。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伴随着最后一阵零落的铳响,府河南岸的河滩上,最后几名跪地求饶的清兵也栽倒在泥泞的血潭中,再无声息。

    殷红的晚霞映照在陈望的双眸之中。

    寒风凛冽,冰冷蚀骨,旌旗被吹动的猎猎作响萦绕在陈望的耳畔。

    空气之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以及难闻的破败之味。

    地面之上的草地已经是被鲜血所染红和侵湿。

    泥泞的河滩之上除却此前淤积的雨水,还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血水。

    原本这里的土地就已经是因为连绵的阴雨而行走困难,此时又经过了鲜血的侵染,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其间,每踏出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否则极易被绊倒在这片死亡沼泽之中。

    天地无言,唯余死寂。

    陈望环顾四周,一众军兵们皆是持铳肃立。

    无数道目光穿透血色暮霭,尽数聚焦于他一人之身。

    陈望的目光缓缓的从河滩之上各个阵线之上的军兵们脸上扫过。

    一张张被夕阳照的赤红,神情各异的脸庞在他的视野之中渐次浮现。

    一双双被鲜血映的血红,神色不同的双眸在他的视界之中慢慢显现。

    更远方,一众骑兵被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林立在郊野之上,万千的旌旗在河风中低垂轻荡,旗面上凝固的血渍与赤红的霞光交融在一起。

    天边的晚霞犹如被鲜血染红了一般妖异。

    陈望举起了手,身后的一众按刀持弓的亲从甲卫皆是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而陈望,也停在了他们的最前方,独自站立在尸山血海之中。

    河风轻柔,缓缓的吹过了陈望的脸颊。

    陈望凝望着身前残破不堪的战场。

    耳畔细微的风声,竟让陈望始终平静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结束了。

    一切。

    终于都结束了……

    八年的风霜,八年的挣扎,八年的血泪。

    一切,在此刻终于都结束了。

    所有的牺牲与坚守。

    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句号。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个人的命运。

    被时代裹挟的命运只能随着时代沉浮。

    活着是最简单的事,但却又是最难的事。

    在时代的洪流中,每个人都只是被裹挟着向前,就算是拼命的挣扎,仍然显得极为无力。

    波涛汹涌,水流湍急,稍有不慎,便是身死人亡。

    陈望的手指缓缓收紧,牢牢的握住了腰间的雁翎刀。

    冰冷的刀柄上传来的触感,让陈望的头脑越发的清明。

    命运。

    现在终于被他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但是陈望此刻的心中,却是没有多少的喜悦。

    那万众瞩目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至尊之位,距离他已仅有一步之遥。

    但是,未来的路又该如何去走?

    他的心中反而一片沉静,甚至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沉重。

    他到底不是那心狠手辣,能视万民为草芥的枭雄。

    这一路而来,那些跟随着他的军兵,有太多的人倒在前行的道路之上。

    陈望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长叹了一声。

    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着腰刀的手,解下了挂在腰间的筚篥。

    哀婉悲凉的筚篥声如泣如诉,缓缓的漫过尸山血河。

    北国吹来的冷风卷着乐音盘旋而上,越过了无数残破的旌旗,拂过那些倒在前行路上永远沉睡的年轻面容。

    深沉的筚篥声在寂静的黄昏之中缓缓的传扬,

    千百年间,长城内外,不知多少忠魂埋骨荒原。

    最终伴随着他们的魂归天地的,都是这悲伤婉转的筚篥声。

    伴随的深沉悠远的筚篥声,靖南军的军阵之中低低的歌声也随之传出。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起初那歌声很是微弱,只是几个老兵沙哑的低吟。

    不过紧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起来。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军歌低吟,不复战前的昂扬。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那明明是得胜之时才会唱响的凯歌,但是此刻却蕴含着浓烈的悲伤。

    “上报国家兮,下救黔首。”

    “杀尽虏寇兮,手足同仇!”

    云渺渺。

    水茫茫。

    陈望缓缓放下筚篥,任由最后一丝余音没入血色的黄昏,喃喃轻语道: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

    “朗朗浩浩照长夜,掩尽微微无数星。”

    “滔滔宏愿因之起,挺躯来济苍生灵。”

    “恒持此志成永志,百战问鼎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