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风起明末 > 第509章 大势
    崇祯十六年,五月八日。

    山西,大同。

    高大巍峨的城墙之上,赤旗飘摇。

    姜瓖手抚着冰冷的墙砖,慢慢的走在大同的城墙过道之上。

    一众顶盔贯甲的亲从甲士按刀在后,亦步亦趋。

    远方郊野之上,一队队甲骑呼啸而过。

    每一队甲骑掠过城郊之上,都会带起城墙之上无数军兵的高呼之声。

    短短一日的时间,大同城上旌旗变幻,代表着顺军的黑旗早已经被如破履一般被敝弃,取而代之的是漫天赤色。

    两万余名顺军被杀者多达五千余人,余众皆是缴械投降,不敢抵抗。

    姜瓖的身上衣袍沾染着早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渍。

    那是他在九天前的子夜,领兵杀入大同府衙之中所沾染的鲜血凝结而成。

    彼时,他亲率甲士直扑大同府衙。

    府衙外值守的顺军士卒松懈怠惰,全然未料变起萧墙之内。

    直至刀兵加身,仓促间亦未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

    姜瓖一路挥兵直入,踏过庭院,闯进后堂。

    田见秀此时才被人从睡梦中匆忙推醒,甚至来不及披甲,便被亲随簇拥着跌撞出寝间。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们已经逃不掉了,整个府衙已经被姜瓖所带领的甲兵围得水泄不通。

    在后堂那幽暗的长廊之中,姜瓖迎面撞上了惊魂未定尚不知发生何事的田见秀。

    火光摇曳下,田见秀竟还误以为姜瓖是前来护驾,连声招呼,急切的询问情况,还欲与他商议如何突围。

    姜瓖未发一言,径直上前,手起刀落。

    田见秀脸上的错愕瞬间凝固,身躯颓然倒地。

    余众顺军的守卫想要欲要拼死一搏,尽被已经被姜瓖提拔为游击的王辅臣所杀。

    而后姜瓖提田见秀首级,王辅臣执大枪护卫在侧,并出府衙。

    府衙生变之后,就近军营的一支顺军兵马急忙赶来支援,正好撞见了这一场景。

    眼见田见秀身死,一众顺军皆是惊慌失措。

    领兵的主将为田见秀亲信,领兵想要斩杀姜瓖。

    王辅臣单枪突入顺军军阵,枪锋所向,当者无不披靡,众军为之而退。

    王辅臣格杀十数人,突至阵中,阵杀顺军主将。

    城中顺军惊为天人,一时为之夺气,眼见主将战死,再无战意,纷纷弃械乞降。

    驻守在城外的顺军十去五六,不是被杀,便是投降,侥幸逃脱者,少之又少。

    一阵沉闷的脚步从城下传来,姜瓖循声望去。

    数十名甲兵顺着城墙的马道一路行至近前。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戴盔着甲,众人在其身后,却皆比其矮上一头,衬得其人鹤立鸡群。

    来人正是不久之前,随同着姜瓖杀入大同府衙,以一敌百的参将——王辅臣。

    王辅臣面孔白皙英武不凡,长身玉立眉如卧蚕。

    酷似世上流传的吕布画像,又因骁勇善战,在军中得了个“活吕布”的名号。

    王辅臣大步流星而来,身上那件百花战袍已被鲜血浸染大半,斑斓锦纹与暗红血色交织一片。

    抵至近前,顺势便已半跪而下,手中提着一颗首级也随之被置于地面之上。

    “柯天相,已伏诛。”

    姜瓖目视着地面之上那颗狰狞的人头。

    那头颅发髻散乱,面目狰狞,须髯皆被血污粘结,但是姜瓖却还是辨认了出来。

    此人正是领着兵马驻守在外,作为田见秀副手的柯天相。

    柯天相的双目圆睁,死前的惊怒与不甘仍然凝固于其上。

    姜瓖没有询问王辅臣是如何追上柯天相,又如何将其格杀,只是微微颔首,赞善了一句。

    “做的很好。”

    王辅臣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容,能够得到姜瓖的夸赞,在大同镇内可是殊为不易。

    这一次,他也算是立下了大功。

    姜瓖从来都是有功便赏,对于他们这些军将从无半分亏待。

    此刻得了他的赞赏,自然不会薄待。

    就如同松锦一战后,他不过是一介家丁,却因战前之功,直接被拔耀为把总,而后一路历千总等职,任为游击。

    姜瓖的神色平静,但是跟随在其后的姜瑄却是颇为激动。

    姜瑄是姜瓖的亲弟,同是阳和的副总兵。

    与姜瓖一同起事,重新掌控了阳和,而后领兵至大同,与姜瓖合兵一处。

    “好啊!”

    姜瑄大步上前,直接便提起了那颗狰狞的人头了,哈哈大笑道。

    “整个大同如今都在我们的手中,如今凭着田见秀这颗权将军的头,再加上柯天相这颗制将军的头,我们投名状有了。”

    “二哥这一次,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周围一众大同镇将校见状,也纷纷露出振奋之色,城头之上一时喜气洋洋。

    不过姜瓖的神色却没有多少的喜色。

    “加官进爵……”

    姜瓖轻叹了一声,望着周围的一众将校,笑容有些苦涩。

    看着姜瓖奇怪的神色,姜瑄的眉头微蹙,问道。

    “二哥,怎么了?”

    “陈望那边,确实是提了加官进爵的事情。”

    姜瓖的神色阴郁,语气低沉。

    “陈望回信说,往昔时局艰难,大同孤镇于外,我等献城与顺军合流,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此间种种不予追究。”

    “若是我等能够夺取大同,必然上书朝廷,阐述清白,封爵拜将不过尔尔。”

    “那不是好事吗?”

    姜瑄有些疑惑不解,紧蹙眉头。

    “陈望既允诺可以让朝廷不究前过,又许以高官厚禄,二哥为何反而神色不愉?”

    姜瓖神色仍旧阴沉。

    他的目光投向南方遥远的天际,神色仍旧阴沉如水。

    在沉吟了许久之后,才最终开口。

    “我们,要南下了。”

    姜瓖的话音落下。

    城墙之上一众将校脸上的喜色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南下。

    就是要他们作为攻伐顺军的先锋。

    如今山西境内,尚存的顺军并不多,各地守军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万人。

    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临时拼凑出来的守城部队,真正能有野战能力的不过只有寥寥数千人。

    雁门关如今也已经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往南进入太原的道路畅通无阻。

    一路打下山西并非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只是,所有人心知肚明,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

    重点是,奉命南下,他们就要离开大同。

    他们对于大同的控制力无异于会减弱许多。

    “陈望要我们出多少的兵马,能够留下多少人在大同?”

    姜瑄的神色阴沉,紧蹙着眉头,在沉吟了半响之后,看着姜瓖,突然出声闻道。

    城墙之上,一众大同镇的军将也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姜瓖的身上,他们也想知道整个答案。

    “陈望的命令是……”

    姜瓖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封帛书,信札的边角似乎因反复摩挲而略显褶皱。

    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帛书放在了姜瑄的手中,而后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落在众人的耳畔却是字字千钧。

    “全镇南下。”

    姜瓖的话犹如一颗大石投入了深潭之中,在城头诸将心中激起千层的巨浪,瞬间便炸翻了锅。

    “什么?!”

    “此令万万不可遵奉!”

    “大同是我镇根本,我等经营大同多年,现在放弃……”

    众将神色各异,担忧之色尽显颜表,一时间各式言语此起彼伏。

    姜瑄收敛了欣喜的神色,他的心绪本就因为姜瓖的话语而混乱,眼下众将乱成一团,你一言我一句,更是吵得姜瑄烦闷不已。

    “都住口!”

    姜瑄横眉立目,怒声压下了周遭的人声。

    众将摄于姜瑄的威势,眼见姜瑄动怒,当下终于是平息了下来。

    “陈望要我们南下,有说可以在大同镇内留下多少的兵马?”

    姜瑄紧蹙着眉头,沉声询问道。

    众将也都是一起看向姜瓖。

    姜瓖的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姜瑄投来的目光,没有言语。

    姜瑄向后退出半步,心中冷寒。

    姜瓖没有言语,但是姜瑄却是知道了姜瓖的意思。

    全镇南下,便是一人不留。

    “曹变蛟,将于不久之后接防大同。”

    众将的神色彻底的阴沉下去,再无半分的侥幸。

    姜瑄神色僵硬,他紧握着手中的帛书。

    他们姜家世代将门,在大同镇可谓是根深蒂固。

    但是曹家,却是并不弱于他们多少。

    因为曹文诏的原因,曹家在大同镇的影响力,甚至在前些年间比起他们姜家更重。

    曹文诏虽然死在了松锦,但是曹家的势力却并没有因此减少太多。

    大同府内各地的卫所,许多的军将,都曾经受过曹家的恩惠。

    如今陈望用曹变蛟取代他们,镇守大同。

    整个大同镇,要不了多久就能够真正的落在陈望的手上。

    这一次,他们可能真正的失去对于大同的控制。

    大同在不能够作为他们手中的筹码。

    “陈望要我们离开大同?”

    姜瑄的神色挣扎,他还是不想放弃。

    “我们走了,万一蒙古人从长城入寇,鞑虏铁骑朝发夕至,战祸若是波及大同……”

    姜瓖摇了摇头,平静道。

    “漠南蒙古诸部的主力,如今都在陈望的监视之下,但有异动,顷刻覆灭。”

    “济宁之战,陈望一战而破十七万清军,阵斩黄台吉,威加海内,声传九边。”

    “漠南的蒙古诸部在这样的时刻,你觉得他们还有胆量南下犯边吗?”

    济宁城外,陈望用五万多颗首级,在府河的南岸筑了整整八座京观。

    济宁一战,靖南军的威名传遍天下,蒙古诸部亲眼见证了靖南军的恐怖,传言传到了大漠之后,诸部皆是勒马止步于长城之外。

    这些时日之间,姜瓖甚至没有收到了一封蒙兵扰境的报告。

    足以见蒙古诸部确实被济宁之战所震慑。

    “这个借口站不住脚,不要去想了。”

    姜瓖回忆着陈望写给他的书信。

    他的心中对于陈望极为忌惮。

    他感觉陈望,完全洞悉了他的想法。

    在很多的地方,甚至比他还要了解他自己。

    他确信自己的密谋完全不为外人而知。

    但是陈望居然事先便恭祝他拿下大同,而后命令他移镇向南。

    书信到达的时候,正是在他从大同府衙出来的当晚。

    由大同府内靖南军情报司的坐探亲手递交给他的。

    陈望早就知道他会提前发难,知晓他能够斩杀田见秀,吞并驻守在大同的顺军。

    “总镇。”

    就在众人缄默之时,一道沉闷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众人视线转移,最终落在了王辅臣的身上。

    出言者,正是刚刚从城外归来复命的王辅臣。

    姜瓖眼神微动,有些疑惑的看向了王辅臣。

    “总镇,心中,可有并吞天下之志?”

    王辅臣微微躬身,他的身姿挺拔如松,他的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神色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不过是寻常的军情禀报。

    姜瓖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掠过一丝不解其意的神色。

    站在他身旁的姜瑄则是神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张口正欲斥责这大胆无伦的言辞,却被姜瓖抬起的手臂无声的制止了。

    姜瓖目视着王辅臣,摇了摇头。

    王辅臣对周遭其他将领或惊疑、或审视的目光毫不在意。在得到姜瓖否定的答案后,他神色不变,继续说道:

    “既然总镇并无逐鹿之心。”

    “那么卑职以为,此番我镇全师南下,其实并非坏事。”

    “接着说。”

    姜瓖眼神微动,略一沉吟,示意王辅臣继续言语。

    “陈望麾下带甲之士数十万,据南国而连中原两淮之地。”

    “此番北上大败建奴,克复北国,声势如日。”

    “陈望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大明虽仍尚存,但是等到天下一统之时,改换门庭不过旦夕之间。”

    姜瓖微微颔首。

    如今整个南国都在陈望的控制之下。

    天子虽然还是朱家的天子。

    但是实际上,谁都知道,真正的实权完全掌握在陈望的手上。

    陈望之所以还遵奉着朱家的天子,不过是还需要大明这面旗帜。

    甚至不需要天下的一统,陈望就可以再进一步,龙袍加身。

    陈望之所以还没有真正登位,不过是想要更加的名正言顺。

    届时,陈望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之名,接受禅让,完全当的上一句顺天应人。

    王辅臣见姜瓖默许,继续进言。

    “总镇既无登临九五之心,所求不过是保全己身光耀门楣,又何须执着于大同这一隅基业?”

    “如今顺军主力尽数集结于潼关一线,余众各地之兵孱弱无比,我等此番南下必将连战连捷,势如破竹!”

    王辅臣的双臂微微颤抖,一双眸子亮的惊人,呼吸也随之急促了些许。

    “总镇正可借此良机,取赫赫军功,不仅可以一洗此前污名,更可凭此登临高位,封爵拜将,乃至位列王侯,保全富贵于新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