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的身体在听见那悦耳音色的瞬间,就紧绷了起来。
她已能想象出声音主人的模样。
一头长长的暗金色头发,披散在纤细的肩头,裸露在外的肌肤肤白胜雪,明亮蓝眼睛如温顺的母鹿。
她时常穿着的灰绿色衣裙镶有花边,会随着脚步沙沙作响,那裙摆的摇曳声像在为每一个翩然起舞般的优雅脚步伴奏。
女术士总是美的,因为在魔法学院中,她们就会通过魔法手段改造自己的身体和容貌。
玛丽自然也见过不少美人,邻家姑娘、知性学者、优雅贵妇、俏皮少女……
但在见到她之前,玛丽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美丽的女孩,那简直是美的概念在人间的化身,令所有美的事物都望之自惭形秽。
倘若她只是个陌生人,玛丽也能坦然享受这份美好——没有人不喜欢美好的事物——可惜她不是。
可惜她们之间,有最根本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一个猎魔人。
“她为什么会来?”玛丽不解,“寻找艾林,与一个自身难保的精灵,有什么关……”
【你不会想这么快知道的……】
脑海中闪过导师略带些怜悯的声音,玛丽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
传情鸟!
艾林竟然把我们的传情鸟,“借”给了那个女孩?!!
玛丽嫩白的脸颊,一下子就气鼓了起来,燃起一片绯红。
“艾林怎么会失……”银铃般的声音骤然清晰,却戛然而止。
玛丽也瞬间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脸颊上绯红,眨眼间褪去。
当她转身,面向传送门的方向时,俏脸上已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橙红色传送门前的少女,没有穿长裙,而是一身精炼冒险者皮甲装扮——当然同样娇妍秀美不可方物——微张杏口,讶异地看着玛丽。
法兰茜丝卡·芬达贝,人如其名的“山谷雏菊”,精灵公主。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丹提和维瑟米尔对视了一眼。
“出色的猎魔人就是如此受欢迎的,艾林和我当初一样。”维瑟米尔向丹提挑了挑眉。
丹提也回了一个赞同的眼神,示意“没错,出色的狼学派猎魔人就是这样。”
杰隆·莫吕望着这一幕,抿了抿唇。
“咣~”
艾达·艾敏从传送门中走出,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和玛丽,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自由精灵还好吗?”
薇拉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向艾达·艾敏。
艾达·艾敏看了看玛丽,又看了看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向薇拉翻了个微不可查的白眼:
“好,但也不算太好。”
“因为突如其来一场天球交汇,我们抓住机会突破了班·阿德的包围,不过即便如此,这一次战争,山岳之民伤亡惨重……”
“天球交汇?”薇拉惊讶道。
艾达·艾敏点点头,瞥了法兰茜丝卡·芬达贝一眼,意味深长道:“是的,很巧的,在战斗最艰难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场天球交汇……”
“是的,非……非常巧……”法兰茜丝卡·芬达贝紧张地插话,“一……一定是神祇,是神祇听到了山岳之……之民的祈求……”
神祇?薇拉愣了下,望着法兰茜丝卡·芬达贝慌张的模样,若有所思。
小傻子,你什么都暴露的出来了……艾达·艾敏看着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关心则乱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口转移话题:“艾林是怎么回……等等……”
艾达·艾敏下意识扫视四周荒芜的旷野,一下子愣住了:
“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班·阿德,”薇拉抬手打断精灵通晓者将开未开的嘴巴,“有什么问题,路上再说吧,传情鸟呢?”
玛丽带着些说不清的期待,默不作声地瞥向了艾达·艾敏,却见她偏头望向了法兰茜丝卡·芬达贝。
“在我这……”
法兰茜丝卡·芬达贝似有似无地瞥了玛丽一眼,从含苞待放的胸口,取出了晶莹剔透的鸟儿。
也不用其他人提醒什么,双手捧着抛向天空。
众目睽睽之下,传情鸟在半空中晃了晃,西向而去。
——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在黑暗中行走,完全的纯粹的无光黑暗。
行走……不……就连行走这个概念也是混沌的。
行走需脚踏实地,但地面却没有给他坚实的触感和支撑,实际上,在黑暗中他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就像在极其茂盛的原始森林,很难分辨上坡还是下坡。
又或者如同前世一般的深海,也是同样难以分辨方向,虽然他从未深潜至无光的海渊。
但他绝非悬浮于半空之中。
他没有动,却在前行,只能说是前行,向前,于冥冥之中,他应该行向的地方,靠近。
等等……
【前世……深海……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记起了一些东西,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又好像非常重要。
他想了想,放弃了再想,浑浑噩噩,继续于幽深又寂静的黑暗中前行。
他不知道行了多远,他似乎也没有距离的概念。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渐渐地开始失去了耐心……
【我还要行多远?】
他问,不是问他自己,不只是在问他自己,而是向着黑暗发问。
黑暗中无人回答,令他怒火中烧。
怒火莫名升腾于心间,熊熊燃烧,照亮了黑暗。
不多的黑暗,只是眼前那一点。
而在纯粹的黑暗中,有没有火,实则并没有区别。
因为渺小的火光,刺不穿深沉的黑幕。
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依旧是黑暗。
【不!不一样!】他忽然觉察到了什么,心头升起灵光,【我可以看清我自己的!】
虽然他并不知道,微弱的火光照亮前路尚且没有任何作用,照亮自己又如何能逃离这片黑暗的深渊。
不过本能地,他“低头”……
黝黑锋锐的利爪抓挠于虚空之中,银杏叶形状的黑色鳞片,自锋锐的利爪与遒劲粗壮的小腿中心,铺开,一直向上延伸,延伸到一块盾型的黑色鳞片。
“嗡——咝——”
照亮全身的“怒火”正是自盾型鳞片内,如呼吸般闪烁,烧灼。
这一刻,当他的“视线”落在烧灼“怒火”上的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
【我……是龙!】
“吼——”
暴戾直欲灭世的怒吼声中,视野天旋地转,剧烈地晃动。
当怒吼声停止的时候,视野才停下晃动。
而他,悬浮在不再燃烧赤红之火的盾型鳞片前,抬头仰望那如山似岳的伟岸身姿。
鼻腔喷出硫磺味道的灼热鼻息,猩红躁动的竖瞳怒目圆瞪。
黑龙……在与他对视……
“吼——”
声若洪钟、古朴庄严的龙吟之声,令最深邃幽静黑暗,为之摇晃,声音忽高忽低,颤抖不已。
【什么?】
他放声大喊,拼命想要听懂巨龙之歌,但黑龙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再也没有吟唱那庄严肃穆,宛若金铁交鸣的歌声。
然后……
黑龙缓缓闭上龙瞳,照亮黑暗的怒火,也缓缓黯了下来。
巨大的遗憾刹那间在心间,汹涌澎湃,令他惶然间,浑身冰冷,心跳都慢了一拍。
【等等!】
【等……】
赤红的龙瞳彻底闭上,世界……重归黑暗。
——
“他怎么样了?好些了吗?”一个浑厚的声音,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
“我不知道什么算好,说实话,昨晚‘遭遇’他时,我都不觉得他能活下来,即便他是生命力最顽强的猎魔人,”一个嗓音清澈而甜美的女人,带着着复杂的语气,道,“这附近也就一座布洛克莱昂,一座阿梅尔山脉……”
“哪里有能造成这样的伤势,竟然还没杀死的魔物吗?”
男人沉默了半晌:“你问住我了,娜娜,我只是个没有爵位的骑士,不是猎魔人。”
“说实话,怪物学中,我只知道水鬼和树精……”
“嘘,”女人嘘声打断了他,“树精不是怪物,是同我们人类一样的智慧生灵,你不要弄错了,尤其是在布洛克莱昂附近……”
“好了……”
“不要在那看着,帮我翻个身,科林,我要为他敷药了。”
“好的,我美丽迷人又善良的女士……”名叫科林的骑士轻佻地应了下来。
艾林似乎听到了唇瓣相接的声音,然后身体才被挪动,翻了个身。
刹那间,痛感似乎在翻身的这一刻才启动,喉咙、胸口、手臂、小腿都传来烧灼神经的剧痛,好像一道雷电击中了他,将他活生生地劈开,再将他的灵魂碾成粉末。
“呃——啊——”
他想要大吼,缓解疼痛,或者让自己更痛,以致昏厥。
但粘连的嘴唇无力得却连张开都是奢望,喉间溢出的,是比轻语还更轻的呜咽,像女人在哭泣。
【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是这个声音?】
“娜……娜娜……”
一阵瓶瓶罐罐撞击的轻响,叫科林的男人忽然犹疑地呼唤:“娜娜,他……这个猎魔人,好像……好像发出声音了……”
瓶罐敲击声一滞。
急促地脚步声,带来杜松、薄荷和扣心草的草药味。
“能听见我说话吗?”女人惊喜地呼唤。
艾林想要回应,但这时竟连呜咽之声都发不出来了。
“好像没醒……”男人做出了判断,不好意思道,“我可能听错了……”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艾林残余的猎魔人感知隐约能感受到,似乎有一阵风从他身上拂过。
“不,你没听错,”女人道,“他醒了,只是伤势太重,太重……”
“别害怕,你已经安全了。”女人伏在他耳边,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安抚他。
“嗡嗡~”
狼徽在微微颤抖,说明这声安抚之中,还蕴含魔力。
艾林确实感觉好多了,只是仍旧浑浑噩噩,如在梦中,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看看。
朦朦胧胧的微光中,一团赤红的火在阳光下燃烧。
不对,那不是火,那是女人长长的头发,和薇拉一样的,朱砂色的漂亮红发。
恍惚间,他微开粘连在一起的嘴巴,差点喊出了声。
阻止他的并不是羞耻,而是胸口突如其来的冰冷,和更加剧烈的锥心剜骨的剧痛。
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
梦境迅速在疼痛中瓦解,疼痛和疲惫再度将他拽向虚无。
在意识虚无前的片刻,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怜悯。
“放心吧,可怜的孩子,”男人道,“治疗你的是玛伊纳德鲁伊之环未来的女主人薇森娜,你一定会没事的。”
女人用力锤了下男人,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他面前,女人并没有反驳什么,而是再次用那蕴含魔力的清澈甜美的语调安抚:
“睡一觉吧,可怜的孩子,醒来之后一切就好了。”
【薇森娜……科林……我好像……好像听过这两个名字……】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来不及思索太多,意识迅速沉入虚无。
——
“噼啪~噼啪~”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浓浓的树脂味在空气中飘荡,耳边传来火焰舔舐枯枝的声音。
入夜了吗?
他心想。
他意识仍旧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过此刻他大致意识到,自己受了重伤,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的伤势。
【我是为什么受伤的……那头黑龙……那是梦还是……】
思维稍一运转,便裂开似的剧痛,他只能放弃一切思考,放空自我。
“啊,真是可怜孩子,”女人气愤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与火焰舔舐干柴枯枝的声音,同一个方向,“他还没有十五岁吧,他的猎魔人导师是谁,竟然如此不负责任地将一个孩子,丢在这种地方……”
“猎魔人导师?”男人疑惑,声音与女人的方位距离极近,似乎重合了,“猎魔人还有导师吗?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一个人,接受委托,狩猎魔物……”
“猎魔人当然有导师,”女人轻轻笑了两声,“他的骨龄才十四岁,有学派徽章,说明是通过所有试炼的狼学派猎魔人,但接下来,至少有五年都必须跟着猎魔人导师,学习如何接委托,如何融入社会,如何应付那些贪婪的贵族……”
“一般情况下,在这五年中,新晋猎魔人和他的导师,都不可能分开。”
“也不是知道为什么,他的导师……”
女人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嗓音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男人也同样的沉默了。
狼学派不是猫学派。
新晋猎魔人都这么重的伤势了,作为导师,伤势只有可能更重。
可比那孩子伤势更重,就只有一种情况了……
维瑟米尔:?
头痛欲裂的艾林倒没有注意到,男人和女人误解,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上一次昏迷前的问题。
【科林……薇森娜……那不是白狼杰洛特的生身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