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年,故地重游,一切却已是物是人非。
迎着初升的朝阳,沐浴着旭日的光芒,
陈望牵引着座下的战马,轻轻踢动马腹,抬起了头,向着前方高大巍峨的永定门缓缓行进而去。
身后,数以万计的靖南军军卒皆是昂首挺胸,肩扛着铳枪,齐步而进。
城门的甬道两侧早已经站满了全副武装的靖南军甲兵。
在抵达北京城的当天,陈望便命令周遇懋、左光先两人领兵进入北京城内,接管了整座城池的城防。
直属的近卫两营步兵,也已经在赵怀良的带领之下,进入了紫禁城中,接管了紫禁城四门以及紫禁城内各处宫殿的防务。
如今,整个北京城,已经完全处于靖南军的控制之下。
入城的兵马足有五万兵马,而在南郊、东郊两面,还有着十二万靖南军在侧虎视眈眈。
宽阔的京杭运河之上,千帆招展,一万五千名水师的官兵已经控制着了各地的码头和渡口,隔绝了一切的隐患和威胁。
陈望驱马缓辔而入,清脆而有力的马蹄声顿时在密闭的甬道内激荡起回响,与旌旗猎猎之声、盔甲轻微碰撞之声、战马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都被这狭长的空间放大了数倍。
一沉闷脚步声与清脆的马蹄声,一时之间,压倒了一切杂音,成为了这片狭窄天地的主调,
明北京城的城墙,外城城墙周长有二十八里。
呈东西宽、南北窄的扁长形。
辟七门,四角建角楼四座。
城墙内为夯土,外包砖石。
外城城墙外层包砖厚达一米左右,足以长时间的抵御重型攻城炮的轰击。
永定门是北京外城南垣的正门,也是北京城中轴线的南起点。
永定门自是修建得气势磅礴。
其城楼为两层重檐歇山顶三滴水楼阁式建筑,覆以灰简瓦绿剪边,饰以绿色琉璃脊兽,两层屋檐下设有规整的五踩枓栱,整体显得既庄严雄伟,又不失华丽气象。
俨然上国天朝,无愧神都帝京。
只可惜随着明帝国的日暮西山,永定门在崇祯年间多次饱受战火的摧残,早已经不复当年的恢弘。
许多地方甚至有残破的城砖都没有修复,很多地方还存有箭孔炮痕。
耀目的金光破开了层层的云雾向着四方辐射而去,红日缓缓的自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踏出永定门的甬道,阳光洒落而下,眼前的景象让陈望的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崇祯十二年,戊寅之变随着青山关的大战而落下了帷幕。
他奉天子诏命,随同孙传庭入京献俘。
永定门的大门打开之时。
街道两侧是振臂欢呼的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淹没了天地间其他一切的声响。
但是现如今,长街空荡,断壁残垣之间,荒芜可怜,了无生气。
昔日繁华的街市化作断壁残垣,枯草在瓦砾间摇曳。
再没有那势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也不见昔日那些振臂高呼夹道相迎的百姓。
只剩下了风穿过残破窗棂的呜咽,如泣如诉。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陈望骑乘在战马之上,神色阴沉的看着前方。
昔日他们入京的队伍从永定门一路北行,经由正阳门一路入城,带起一路的欢呼,整个京师为之沸腾。
而今,四下一片寂寥,到处残垣断壁,很多建筑都已经被大火烧毁。
清军在黄台吉的带领之下攻陷了京师。
崇祯自缢殉国,宫人四散而逃。
虽然有许多的大臣同样在城破之时殉国而死。
但贪生怕死者亦不在少数,这些人主动打开府门,跪伏在街旁,迎请清军接管京城。
黄台吉果然应允,甚至下旨,三品以下官员投降即录用,回籍自便,藏匿城内者则斩。
清军入城之后,黄台吉为笼络民心,约束兵丁不得劫掠,收刀按箭。
在黄台吉的严令之下,清军入城起初确实也秋毫无犯。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越发的不利,为了筹集军资粮饷,在黄台吉的授意之下。
清军开始对于城中的富户官宦下手,罗织罪名抄家夺产。
不过此举尚未波及外城普通百姓。
真正使得里外两城都遭遇横祸的。
是济宁战败的消息传入京师之后,军纪便开始松动。
起初他们尚存一丝节制,只是拿取一些珍贵的金银细软、古玩字画,将这些财物打包捆扎,预备在撤离时带走。
待到阿济格和多尔衮两人历经奔波,率领残部会师并抵达京师时,局势便彻底的陷入了失控。
多尔衮和阿济格两人逃亡多日,见麾下军兵惶恐不已,士气难振,于是直接放开军营,允许士兵在城中随意烧杀抢掠以恢复士气。
一众遭遇战败的清军,早已经被压抑失去了理智,在得到了赦令之后,人性丑恶彻底暴露无疑。
他们在京师城内城外肆意妄为,破门而入,奸淫掳掠,见物就抢,遇人便杀,
同时,多尔衮和阿济格又派遣心腹兵马,在城内城外各处交通要道、城门附近以及重要建筑周围,堆积柴薪,泼洒火油,铺设引火之物。
在经历了半日疯狂而血腥的屠戮劫掠之后,阿济格和多尔衮两人才领兵离开了北京城,在离开之前,命人引燃各处的引火物。
多尔衮和阿济格之所以派遣士兵焚城,最大的原因还是想要延缓靖南军的追击。
京师燃起大火,陈望领兵赶至,必然要先全力救火,并安抚城中惊惶失措的幸存百姓,稳定混乱的秩序。
不过他们的算盘最终还是落空了。
突然燃起的大火确实在短时间内烧毁了大量的房屋建筑。
但是当京师的百姓们发现了清军已经仓皇而逃之时,残存的百姓们自发开始了救火。
而京师靖南军情报司的人也在这个时刻站了出来,各处隐蔽的情报处都启动,这些一直以来潜藏在京师之中,长期以来如同暗夜中的眼睛和耳朵一般,为南国传递消息的坐探耳目们成为了救火的核心。
他们凭借对城市格局的熟悉和一定的组织能力,高声呼喊,指引方向,协调着混乱的救火人群,更有效的组织起阻截火势的力量。
同时还有不少原先的衙役吏员也走上了街头,一些躲藏在隐秘角落、侥幸躲过清军清洗的原先厂卫,也同样挺身而出,投入到救火的行动中。
由于清军是仓皇逃离,许多地方的纵火布置其实十分仓促,留下的引火物并不充分,火源也未能彻底连成一片。
因此,在多方力量的共同努力下,救火行动还算及时有效,火势并未如清军所愿那般完全失控。
所以当陈望领兵抵达京师之时,火势也已经被控制了下来。
清军点燃的这场大火,并没能如愿将整座北京城化为灰烬。
然而,清军在撤离前显然进行了有针对性的破坏,京师内几个储存军需民食的主要粮仓,还是被大火焚毁。
陈望领兵一路向前,一直到了正阳门外时,才看到了黑压压聚集在一片的人群。
长街的两侧站满了全副武装的靖南军甲兵,隔绝了人群。
正阳门外的广场之上人群虽然众多,但是却是还算井然有序,只有细微的喧哗声。
人群之中,可以看到一些身穿着靖南赤色军服,腰挎着雁翎刀的军卒正在来回的走动巡视。
广场之上布设着临时的粥棚,头戴着赤帻的靖南军火兵正在奋力搅动着大锅之中的米粥。
米粥还算浓稠,不过却是难以达到插筷立起的程度。
夏粮未收,便提前出兵,各地遭受兵祸本来就重,供给极为有限。
为了筹备这一次的北伐,南国诸多地方的百姓,可以说是真正的勒紧了裤腰带过活。
陈望指示着当时还领兵镇守在南国的陈功,举起屠刀,杀了一批豪强地主,还以囤积居奇等名义,将一批粮商拘捕。
如此双管齐下,才勉强凑足了支撑北伐所需的粮食。
这一次北伐,主力出征有十三万众,东路军偏师五万,北援关宁又有两师之兵,人吃马嚼,每日、每旬耗费的粮草饷银,耗费的粮草饷银都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
更不用提海运粮草接济关宁,沿途漂没和损耗。
北国动荡,在清军的肆虐之下,很多百姓的生计都成了问题,只能是勉强度日。
所幸天灾终于是放缓了些许,使得北国的百姓们不至于连一口吃食都没有。
但是受灾的百姓仍旧很多,京师又因为粮仓焚毁之后,粮价奇高,百姓困顿不堪。
陈望目光沉重的望着眼前排成长龙的京师百姓。
天子脚下的百姓,生活比起其他地方一般都要更为富足,起码不至于许多人都食不果腹。
但是在战火的蔓延之下,又受到疫病的侵袭,哪怕是京师的百姓们,也同样困苦。
他他何尝不想趁着清军新败、士气低落之际,尾随出关,直捣黄龙?
他何尝不想要尾随出关,不想要兵出山海关,踏破清庭所谓的盛京城,一绝边患。
但是很多事情,并非是想做便能做到的。
清军虽然实力大减,但是其在宁远还有一支攻城的兵马,规模约在两万左右,虽然大部分都是附属的兵马。
这些兵马野战不行,但是守城却是还勉强堪用。
多尔衮与阿济格尚在,这两人军事经验丰富,皆为一时名将。
单凭关宁一镇,吃不下整个辽东。
若是征召如今还算恭顺的外藩蒙古,确实能够击败清国。
但是外藩蒙古如今还不是彻底的归附,若是征召他们攻下了清国之后,必然要索取大量的好处。
关宁军少,难以管束外藩蒙古的兵马,必然会生出许多的事端。
而不依靠外藩蒙古,单靠关宁又不足以覆灭清国。
大军北上又需粮草,而现今却粮草不足,根本无以为继。
战争,从来都不是在简单的战场之上。
后方能否稳定、粮道是否畅通、民心是否归附、政治是否清明。后勤的维系、各方势力的平衡、百废待兴的北国治理……
这一切,都像无形的枷锁,制约着他下一步的行动。
此刻,稳定京畿、安抚百姓、恢复生产,远比追击残敌更为紧迫和现实。
想到这里,陈望不由的再度发出了一声轻叹,
而就在这时,一声呼喊却是让陈望不自觉的转过头去。
“上首将军……可是昔日汉中镇镇守总兵官,陈望,陈将军……”
一名白发苍苍的锦袍老者,仰望着头看着他。
那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期盼与难以置信的神情,当陈望眼神投来的时候。
那老者身躯骤然一晃,而后整个人缓缓跪倒在地,眼眸之中满是悲伤。
老者的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周围人群中激起了涟漪。
“陈将军?”
旁边有人低声重复,语气中带着疑惑。
“难道就是那位在青山关大胜,箭定公树台,射杀了敌酋的陈爷爷!”
“陈总兵!”
“是陈将军!”
消息像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原本麻木排队领粥的人群开始骚动,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陈望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惊愕、敬畏,以及一种绝处逢生后难以言喻的激动。
陈望勒住了前行的战马,看着周遭涌动的人群,他的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然一撞,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让他喉头微哽。
时隔四载的岁月,远隔千山万水,历经了无数血火硝烟,这些京师的百姓只见过他一面,却仍然还记得他。
顷刻之间,四下喧哗声已是连成了一片,无数的百姓各自唤着不同的称呼,但是无一例外,都是称呼陈望。
陈望下马,在一众甲士的环卫之下,扶起了那最先跪拜的老者。
“老丈请起,陈某,实在……承受不起……”
“我等军将不能御敌于外,致使山河破败,父老受辱,国家混沌至今,实赖我等军将之过,陈某……实不敢受诸位之拜。”
环顾四周。
那一双双饱含着感激,蕴藏着激动,充斥着悲伤的眼眸,都让陈望的心绪越发的沉重,他只感觉有一块大石压在他的心中,压得他难以喘息。
陈望双目泛红,沙哑着声音,满含着歉意。
“是……陈某……来晚了……”
老者颤巍巍的站起正要再谢。
可当他抬起头,近距离真切的看清了陈望的面容之后,却是突然僵在了原地。
要说的话一时哽在喉间,只能化作更咽的呜咽。
“将军……”
浑浊的老泪沿着老者脸颊滑落而下。
老者的声音沙哑,饱含着悲呛。
“将军……不过而立之初……”
“缘何……早生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