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中军都督府。
夜色如墨,悄然浸透窗棂。
府衙内烛火摇曳,将独坐的人影投在冰冷的砖墙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形单影只。
白日里喧嚣已然散去,此刻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陈望坐在厅内一张宽大的座椅上,他的面前摆放着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
昏黄的烛光下,光滑的镜面反射出一个微微有些失真的中年面容。
镜中之人眉目依旧清朗,犹存青年时的风仪。
可两鬓竟却是已染风霜,几近半白。
斑白的发丝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银色的冷光。
皮肤是因常年的行军打仗风吹日晒留下的黝黑与粗糙。
双眸的眼白上缠绕着密麻的血丝,眸底的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眼尾细纹与鬓间霜色,却似在无声诉说着这些年的殚精竭虑。
这股疲倦,甚至弥漫在了他的整个眉宇与眼神之间。
陈望缓缓抬起手,用手轻轻拂过冰凉的镜面。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过自己的面容,久到他甚至对于自己的面容都有些陌生。
陈望的精神有些恍惚。
眼前的烛光、铜镜、都督府的厅堂都渐渐模糊。
恍惚之间,他又回到了紫禁城中的平台,看到了紧握着他双手的崇祯。
那个时候的崇祯脸庞消瘦,肤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双鬓是被家国忧患熬白了头发,甚至眉宇之间也同样是如同他这般疲惫不堪。
平台一别,已成永离。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打断了陈望的思绪,将陈望的意识重新拉回了现世。
“诸镇将校已奉命而来。”
亲卫甲士恭敬的声音从厅门外传来。
陈望缓缓抬起了头,将铜镜镜面朝下按住,惜字如金。
“进。”
“谨遵令。”
厅门从两侧被打开,一众将校各是罩袍束带从厅外鱼贯而入。
行至厅中,诸将皆是垂首低目,向着端坐于上首主位的陈望行礼致意,依次报上姓名官衔。
“都坐吧。”
陈望抬起了手,目光缓缓的从诸将身上一一掠过。
这一次被陈望唤入厅内的将校,基本都是一镇的主副将校。
陈功、周遇懋两人分别坐于左右首位。
紧接着坐在左侧次位的却并非是左良玉,而是一名重面阔颐的中年武官。
陈望的目光在那中年武官的身上停留了更多的时间。
那中年武官感受到陈望目光投来之后,向前微微躬身,再度垂首,已示遵从。
此人是厅内惟一的陌生面孔。
他之所以能坐在第三位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就是如今统管关宁诸镇之兵的辽东镇镇守总兵官——祖泽傅。
之后席位,依次则是左良玉、胡知礼、左光先、曹变蛟、陈永福、高谦、李定国七人。
厅内十位将校各自落座之后,皆是双手放于膝上,腰背挺直,正襟危坐。
与其一同入厅的还有代正霖与赵怀良两人,厅内的两侧并没有设下他们的座位。
两人一左一右,走到了陈望的左右两侧站定,面对着众将而立。
赵怀良是情报司的主官,代正霖则是参谋司的主官,两人自然也有资格参加这样等级的会议。
他们两人是陈望的左右手,召开军议,自然是免不了在侧。
陈望收回了目光,在众人坐定之后,轻敲身前的案桌,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来之后,缓缓开口道。
“名单都统计好了吗?”
陈望微微侧目,目光转向站在左侧的赵怀良。
赵怀良微微垂首,当即汇报道。
“依总镇命令,情报司已经将城中富户官宦名单统查清楚,情报司已经接手了厂卫的驻地,一应卷宗正在彻查。”
陈望食指轻敲,举目向下。
“左光先何在。”
左光先站起身来,抱拳应命。
“末将在。”
“着你领本部兵马,全力协同情报司,彻查京师。”
“凡名录所涉之家,需严密监控其动向,若有异动,或查出确凿罪证者,即刻擒拿,不得有误,过程之中,一切需与赵主司紧密配合,不得擅专。”
陈望的语气平淡无波,但字字句句落在厅内众将耳中,却透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如今北国疆土尽在靖南军兵锋笼罩之下,强权在握,是非黑白,不过皆出自掌权者一家之言。
众将心中雪亮,陈望此举,分明是要将屠刀挥向京师那些家资丰厚的富户官宦,要从他们深藏的金银库房之中,强行掏出眼下大军急需的钱粮饷银。
陈望的目光缓缓掠过众人的脸庞,将所有人的神色全都尽收于眼底。
“京师一众富户官宦,为善者有,为仁者有。”
“然,建奴破城,先帝殉国,忠贞清廉之士多追随先帝以全名节,此间尚存富户官宦,岂有几家良善?”
陈望缓缓开口,语气之中带着毋庸置疑。
“朝廷至今,硕鼠成群,腐败盎然成风,上下百孔千疮。”
“国家仍旧困顿,天下仍旧纷乱,此前龌龊乱麻一团,非用快刀不能斩断。”
京师的这些尚存的达官显贵们,拎出来全部杀了,必然有冤枉的。
但是若是十个只杀九个,那么必然有很多罪该万死之徒,成为漏网之鱼。
陈望的语气森然,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
“此事,无需多言。”
陈望下了定语,他的想法不会改变。
不杀这些达官显贵,不从这些贪官污吏的口袋中拿钱,难道还要去苦一苦百姓?
大明收上来的税赋一年比一年更少,鱼鳞黄册上的田地逐年缩减。
乱世,当用重典。
而他,也有这个资格去用重典。
“固穆那边情况如何了?”
陈望转移了话题,问起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也是这一次军议的重点之一。
厅内众将随着陈望一起转移到了曹变蛟的身上。
如今的固穆那边,是由曹变蛟负责节制。
固穆所领的漠南蒙古诸部如今人数已经接近三万人。
被黄台吉前后征召入关的外藩蒙古总数共有约五万人。
在连番的征战之中,外藩蒙古大量的死伤。
如今还有三万余人,已经是固穆竭力收拢的缘故。
“这段时间,固穆的表现还算老实。”
曹变蛟微微垂首,应答道。
“不过他已经向我提了四五次,言称麾下兵马思乡心切,询问他们什么可以返回漠南。”
“漠南蒙古军营里的军兵也闹了好几次,均已被我军及时弹压平息。”
曹变蛟的话音落下,站在一旁的代正霖也在这时,适时的禀报道。
“关外漠南蒙古诸部请赏的部队到了,他们斩获的首级已经送到了兵务司临时设置的库房之中,兵务司的文吏们正在统计。”
阿济格和多尔衮带领清军北逃,沿途漠南蒙古诸部趁机拦截,斩获不少。
崇祯年间,林丹汗尚在位时,算是亲明的政权,都有共同的敌人——后金。
明朝开出的赏格,不仅仅是对于九边的边军,漠南蒙古诸部也可以拿着后金兵的首级前来领赏。
“蒙古诸部送来的首级,有三千多颗,若是按照原先朝廷设下的赏格来发放银钱,差不多要花费十余万两白银……”
代正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说道。
“府库之中的存银,已经不多了,仅有白银五十二万两。”
十余万两的白银,在之前对于靖南军来说并不算什么。
但是在现在,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如今刚刚收复北国,一切百废俱兴。”
“各地的新式学校刚刚建立,也都是用钱的地方。”
开封城内,靖南军的第一座军事院校陆军讲武堂,也正在营建。
代正霖的声音低沉,作为参谋司的主官,他还负责了一部分中军部的事务,对于镇下的财政也需要协理。
“各省的工坊现在也都在扩建之中,正在大刀阔斧的兴修以及扩大生产之中。”
“济宁、青州两战,战后论功行赏也需要大量的银钱,军兵伤亡也需要抚恤。”
这些都需要源源不断的钱财供应。
如今靖南军的财政已经捉襟见肘,库房之中虽然还有五十多万两,但是却也维持不了几月。
“如今已至五月初时,两个月后,第二季度的军饷又要发放。”
“军下有兵马三十余万,人吃马嚼,仅饷银一项,便需筹备近两百万两之巨,这还不算军中粮草消耗……”
代正霖他最后关于漠南蒙古赏银的请示虽未直接再说,但那为难的神色已然表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中原先的积累,都在这一场场的大战之中几近消耗殆尽。
财政上的困境,让代正霖实在是有些头疼。
十余万两白银虽少,但一时间靖南军竟然还真有些拿不出来。
库房之中的余银,现在都有其他的用处。
“赏格既然早已开出,岂有毁诺不予之理,左右不过十余万白银。”
陈望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截了当说。
“吝惜十余万白银,而失信于天下,岂能因小失大?”
“兵务司验明首级之时绝不可苛刻,查实之后,足额发放赏银。”
“现在的钱粮确实不够……”
陈望停顿了一下,继而说道。
“但是……很快,银钱就不会再缺了……”
陈望没有明言,因为他知道自己就算是说了京师这些达官显贵到底积累了多少的银钱,也没有人会相信。
偌大的明朝,内忧外患之际,国库之中空空荡荡,寅吃卯粮,拆东补西,最终轰然倒塌。
但是历史上等到李自成打入京师之时,从这些达官显贵之中收缴而来的白银却是极为惊人的数目。
各种史料对于其中记载众说纷纭,但是基本都认定在千万以上。
上千万的白银,不仅可以解如今财政的燃眉之急,甚至足够此后数年之用度。
京师尚且如此,南国富庶之地只怕更为惊人。
陈望要做的事情,大致可以雷同于李自成进入北京所行的追赃助饷。
李自成当时只掌握着西北和北直隶等地,内忧外患全无去除,一味追赃助饷,却是将当时的南明也推到了其对立面上。
而随后军事上对于清国的失利,两者相加直接导致了李自成的败亡。
但是陈望不是李自成,靖南军也不是大顺军可以比拟的。
如今的时局,整个南国都在陈望强而有力的掌控之下。
而江南的士绅阶层受到了万民军的削弱,势力大减。
强权之下,根本难以掀起风浪。
这也是陈望敢于拿起屠刀的原因。
“固穆那边,现在是绝对不能放弃回到漠南的。”
陈望没有在银钱的事情上多耽误,直接下了定语。
将固穆放归漠南,无异于放虎归山之举。
虽然现在他并不惧怕蒙古诸部,蒙古诸部的实力如今虽然空前被削弱,林丹汗病故之后,黄台吉压服漠南蒙古,一直以来都在打压这些外藩蒙古的。
但是漠南蒙古诸部的实力虽然弱小,却仍然不容小视。
一旦放虎归山,将其放回漠南,此后想要解决漠南蒙古的问题,就要花费更多的精力。
中原王朝针对北方游牧族群的战争,其实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占据着优势。
否则北方的游牧族群早就已经如同元清一般牧马中原,统治九州了。
只是游牧族群占据着骑兵的优势,来去如风,其据点难以找寻,根本没有办法迫使其完全的臣服。
明初之时数次北伐,直至捕鱼儿海,正面战场上,蒙元一败涂地。
但是明朝受限于当时的情况和国势,也终究是难以统治草原,最终还是退回了长城。
如今漠南蒙古的主力都在关内,各部的台吉和首领也都在此间。
若是这一次不彻底的压服漠南蒙古,将其捆绑在靖南军的战车之上,实在是有违这样的天赐良机。
“漠南蒙古诸事,我心中已有决断,传告固穆,让他明日黄昏,来中军都督府觐见。”
陈望目视着曹变蛟,吩咐道。
曹变蛟自无不可,当下应允。
“中军部,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所知道的吗?”
陈望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代正霖,询问道。
代正霖微微侧身,垂首道。
“济宁之战,我军俘虏建奴将校上百员,军兵五万余人,如今大多都暂时拘留在济宁城外。”
“此前总镇已下命令,等到我军回师之际,将一应兵丁尽数南迁过河,遣至各地矿区工坊作为苦力,以赎其罪。”
“此事兵务司正在统筹安排,拟定迁移路线与接收事宜。”
“不过……”
代正霖话语稍顿,声音压低了些,请示道。
“总镇,欲要如何处置我军俘虏的那些建奴军将,还请示下。”
“今日黄昏,中军部先后接到各营军兵联名上书……”
话音落下,厅内众将的注意力瞬间全都集中到了代正霖身上,气氛陡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三军请命,请求将所俘清军将校明正典刑,以慰北国千万受难百姓之在天之灵,雪我家国百年之耻……”